《摸鱼儿·更能消几番风雨》
辛弃疾 〔宋代〕
淳熙己亥,自湖北漕移湖南,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,为赋。
更能消、几番风雨,匆匆春又归去。惜春长怕花开早,何况落红无数。春且住,见说道、天涯芳草无归路。怨春不语。算只有殷勤,画檐蛛网,尽日惹飞絮。
长门事,准拟佳期又误。蛾眉曾有人妒。千金纵买相如赋,脉脉此情谁诉?君莫舞,君不见、玉环飞燕皆尘土!闲愁最苦!休去倚危栏,斜阳正在,烟柳断肠处。
宋孝宗淳熙六年(1179),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,其原来职务由湖北转运判官王正之接替。王正之与辛弃疾是同事又是旧友,置酒为辛弃疾饯行。席间,辛弃疾写下了这首《摸鱼儿》。
词的上片借物起兴,以江南暮春时节的衰残景象,象征南朱风雨飘播的国势;以春光消逝之迅疾,象征恢复中原之时机稍纵即逝,表现了作者对此的深沉惋惜。下片托古喻今,以汉武帝时陈皇后遭谗毁被贬入冷宫的故事,喻示自己遭朝中主和派之猜忌、排挤,抒发有志难申、有苦难言的悲愤。
由于这首《摸鱼儿》一反稼轩词“慷慨纵横,有不可一世之慨”的常态,以比兴象征委婉曲折地表达作者内心深处郁积的悲愤,表现手法比较含蓄,因此,历来论者对本词的主旨、风调、比兴、“春”的象征意义、甚或一些词句的注释和理解颇多分歧。这里无暇一一列举评述,只是从我自身对其比兴象征的感受、理解和认识出发,提供些许看法,供读者参考。
首先,词中“春”的象征意蕴是什么?作者为何要伤春?辛弃疾是个志冲云天、才兼文武的英雄,毕生以抗金杀敌、恢复中原为已任,作词为文,也往往关系时事,抒写抱负。在这首词里,他所以对花开花落、春来春去如此多愁善感,悲哀深沉,并非像北宋初期的有些词作那样虚泛地感伤时序,流连光景,而是以“春”象征黯弱危迫的国家形势,表现了对时局的深重忧虑。
辛弃疾自从率义军余部渡江南归以来,满心指望南宋朝廷能派他领兵北伐以收复中原。可是,朝廷畏敌如虎,对金奉行妥协政策。
宋高宗赵构在位时,重用奸臣秦桧,迫害抗金将领,对金屈膝称臣。宋孝宗赵旮即位之初,曾一度采取抗金政策,用主战派将领张浚主持军政,并派兵渡江北进。由于张浚轻敌冒进,宋军于今安徽淮北符离集一带遭到惨败,宋孝宗胆战心惊,随即罢免张浚而起用主和派首脑汤思退为相,与金签订了丧权辱国的“隆兴和议”,执意走妥协的道路了。这既是辛弃疾写此词的历史背景,也是他之所以伤春的真正原因。
他在开篇所谓“更能消几番风雨,匆匆春又归去”,即是对一度有望的抗金形势稍纵即逝的深沉叹惜。
辛弃疾不仅有杀敌报国的满腔热情,更有对敌我形势的清醒认识和克敌制胜的满腹韬略。他力主抗金,又坚决反对在敌强我弱、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轻举妄动而断送抗金前程。
“惜春长怕花开早,何况落红无数”两句,就是借比兴象征委婉表达了他对抗金形势的真心爱惜,对张浚等草率用兵、轻敌冒进的批评,以及对朝廷眼下一派死气沉沉的悲哀。较之开篇两句,内蕴更为复杂,感慨更为深沉。
辛弃疾的抗金立场十分坚定,即使“隆兴和议”签订后,他依然希望朝廷能回心转意,停止妥协政策,重树抗金大旗,再谋抗金良策。因为一味妥协,到头来终无出路,就像春光流走至天涯终无归宿一样。
“春且住”几句,即反映了作者对“春”的深情挽留和对朝廷的苦心劝谏。可是,朝廷执迷不悟,一意孤行。所以,作者在上片的歇拍一面“怨春不语”,对朝廷无动于衷、不采纳抗金之策深为愤懑;一面自嘲自艾,感叹自己的殷勤、努力,不过如画檐下的蛛网沾惹柳絮欲挽留春光一样,是徒劳无益,抒发了有心报国、无路请缨的深沉悲愤。
其次,下片所写的宫闱之怨缘何而起?作者所谓“闲愁最苦”的真实意蕴是什么?
辛弃疾自1161年渡江南归,到写此词已历十八年。十八年来,他始终盼望朝廷能对金宣战,盼望自己能带兵北伐,廓清中原。但是,南宋朝廷为妥协苟安的阴云所笼罩,辛弃疾非但不能实现抗金复国的宏愿,反而不断遭到朝中主和派的猜忌与排斥,长期在远离前线之地担任签判之类的闲官,屈沉下僚,且官职屡屡更动,生活转徙不定,并不时遭到朝中小人的谗毁,处境险恶。
辛弃疾在《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》一文中曾说:“臣孤危一身久矣.生平刚拙自信,年来不为众人所容,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。”在《水龙吟.登建康赏心亭》一词里,他也曾感慨自己是孤独无依的“江南游子”。
本词下片的怨情就是缘此而起,只是形格势禁、难以直说,而不得不借助比兴,出以委婉。
作者一面以被贬冷宫的陈皇后自喻,表现了自己虽品行高洁、才气超迈,但却受到小人们的嫉妒、谗毁,被投闲置散,有志难伸,有才难施,有苦难言;一面以杨玉环、赵飞燕喻指朝中小人,指责他们妒贤害能,正告他们虽可得逞于一时,但到头来终究没有好下场。而“闲愁最苦”,不仅是警策全篇的“词眼”,也是作者多年身居闲散、怀才不遇、报国无门的痛切心声,表达了一个有心补天的志士长期遭到压抑、排斥的巨大苦闷和深沉悲愤。
概而言之,这首词表面上写的是春愁宫怨,实际上却表现了作者对国事危迫的担忧和对自身遭际的悲愤。前人评论此词,说它“词意殊怨”,并说宋孝宗看到此词后,“颇不悦”,都说明此词的意蕴较词句本身远为深广,与当时的国家形势和朝廷政策紧相关联。
其一,本词比兴象征手法的运用,有具体与总体两个不同层面。
从具体来说,作者用陈皇后被贬居长门冷宫比喻自己受朝廷排斥、冷落之现实;以杨玉环、赵飞燕喻指朝中妒贤嫉能、谗言害人的奸佞;以“画檐蛛网,尽日惹飞絮”喻指作者等若干志士在朝廷一片主和声中仍力主抗金,企图挽救国势;以“斜阳正在,烟柳断肠处”象征日薄西山、岌岌可危的南宋政局;以“峨眉(美人)”自比,同时又仿屈原《离骚》笔法,借美人以喻君子,以美人见妒失宠、伤春怀怨寄托自己的遭遇心情等。
从总体来看,本词比兴手法的运用已不拘泥于局部或某一层面的句譬字喻,而是融贯全篇,使全词在整体上富有象征意义。
如全词前后三次写及的残春景象,不啻是南宋局势风雨飘摇的象征;“匆匆春又归去”、“花开早”、“落红无数”等语,则似乎又象征了抗金形势的潮起潮落;而全词美人之伤春、惜春、留春、怨春、见妒、失宠、闲愁、苦思,更是作者遭际、心境之比况。应予指出且必须注意的是,整首词的比兴象征既有具体与总体的不同层面,但彼此间亦有交叉重合,全词表层意象与深层意蕴若即若离,或同或异,寄寓遥深又脱略行迹,耐人寻味。
其二,比兴象征手法的运用,也深刻影响到了本词的风调。辛弃疾的词多龙吟虎啸,慷慨雄壮,素以豪放著称。
但这首词的风调却别具一格。本词表达的情感内容是对国事艰难、前途暗淡的忧虑怨艾,是有心报国、无路请缨的苦闷激愤,与他许多豪放词的意旨相近。但却不见“燕兵夜娖银胡緣,汉箭朝飞金仆姑”那样的刀光剑影,不见“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”的豪言壮语,甚或不见“把吴钩看了,栏杆拍遍”的激烈情怀。而是“敛雄心,抗高调,变温婉,成悲凉”,以传统的比兴象征手法,借春愁宫怨来含蓄表达对国事危殆的忧惧和壮志难酬的悲愤,措辞委婉、风调沉郁。夏承焘先生因而说它是“肝肠似火,色貌如花”。实在是形象而又精辟的不刊之论。
有人因为豪放是辛弃疾词的基本风格,从而把《摸鱼儿》看作是辛词豪放风格的又一体现,真的是郢书燕说,不着边际。我认为,《摸鱼儿》的风格基调是沉郁,它恰恰反映了辛词的风格不尽在豪放,反映了稼轩词的多姿多彩,反映了辛弃疾豪放与婉约兼有、刚烈语与妩媚语并工的大家风范。
其三,本词的比兴象征,还与其结构上的开合承转山河表里,互相呼应。
这首词的结构很有特色。开篇即不同凡响,清人评论说“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”。也就是说,“更能消”三句,反映了作者在落笔之先,心中已经经历了一个长久而复杂的情绪活动过程,反映了他对“匆匆春又归去”的深沉惋惜。发语警醒有力,却又含蓄蕴藉,令人回肠荡气。
接着,作者紧承开篇语意写春归之景与惜春之情。“落红无数”上承“春又归去”,是“春又归去”的具体描写;“惜春”上承“更能消”与“匆匆”,将开篇蕴含的惜春之意径直道出,进一步强调;而“长怕花开早”与“落红无数”之间的情景对立,则见出内心情感之起伏跌宕。
接下突然以“春且住”喝令春光留步,旋又以“见说道”两句苦心劝阻,劝留之中,更见出惜春之情意深切。歇拍忽作转折,由留春、劝春转而怨春,抱怨春光不解人意,不肯留驻。但写来又将笔墨宕开,由画檐蛛网留春不得婉转道来。
下片换头几句再作折转,纵笔叙说“长门”旧事,旨意与上片似不相关涉,实则借古喻今,以陈皇后之事暗示自己的遭遇、处境,其悲愤、苦闷亦出于当时形势和朝廷现实,意绪与上片一脉相承转中且承,貌离神合。
以下三句,由过片生发,斥责群小。“闲愁最苦”又将笔触折回到抒发自身怨愤。结局三句,一面以“斜阳”、“烟柳”的残春景象照应开篇,一面以“休去倚危栏”、“断肠”的凄楚词语再申愁苦之情,合自然与人事、时局与自身、春愁与闺怨于一起,收束全词。
总得来说,全词各个层次既时见开合,多所折转,又一意贯串,关联紧密,且与贯串全篇的比兴象征山河表里,互为呼应。在这开合承转之中,作者婉转然又畅达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心理意绪。梁启超谓其“回肠荡气,至于此极。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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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6-06 17:36 浏览:3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