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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他在歌舞厅找到阮倩倩的时候,她已经半醉了,烟酒浓郁的气味儿伴随着热气扑面而来,他下意识便拧上了眉。
他记得阮倩倩身上那件旗袍,还是他带着她去订做的,用的香云纱的面料,请的江城最有名的师傅。旗袍的叉开到膝盖弯出,露出莹白的小腿,暖黄色的灯光映在白皙的皮肤上,显得更加暧昧,他看见那只手已经要快触上阮倩倩的大腿了,终于忍不住走了上去,将半躺在软椅上的阮倩倩拉起来。
“你是谁啊?”
他闻到阮倩倩身上浓重的酒气,眉头皱得更紧,她不是半醉,是已经醉了,竟然问出这样的话来。
他没说话,将她拦腰打横抱起就要出去,包间里的些二世祖跟着阮倩倩吃喝玩乐的时候,自然和她天下第一要好,可面前的这个人,是无论如何都得罪不得的。
报纸上写他是商场新贵,黑白两道通吃,平日里这些人是纨绔了些,可也不至于狂妄蠢笨到要去得罪他,便权当作没看见的样子。
他迈着步子几步走了出去,阿钊跑在前面,已经替他拉开了车门,他黑着一张脸将阮倩倩塞进去,动作粗鲁。
报纸上都写他温润如玉,谦和有礼,是翩翩贵公子。
呸,阮倩倩虽然知道他们收了钱,可写这样的胡话良心真的不会过意不去么?她真想让他们看看,他这人究竟是什么样儿的,她这样想着,又遗憾的摇了摇头,毕竟他会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大荧幕里正当红的花旦也不如他会演。
阿钊知道接下来恐怕有争吵,连忙启动了发动机,只想快些将这两尊大佛送回去。
他冷着一张脸,薄唇抿得很紧,他脾气其实一直都不太好,偏生长了一张骗人的脸,没有接触过他的人,恐怕是真的认为他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。
他如今这样,已然是动了大怒。可阮倩倩不怕,解开安全带就想推门下车,可手才刚碰到车门把手,整个人就被摁了下来。
他像是终于耐心用够,对着阮倩倩说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句话,“还没疯够么?”
他明明在笑,可嘴角扯出来的,却是那样讽刺的弧度,“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,跟着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,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记者跟着你,阮倩倩,你究竟在做什么?”
竟然是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语气。
阮倩倩有些不合时宜的想笑,从包里掏出一包女士香烟,又用火机点燃,她动作熟练,将细长的香烟夹在手指上,却不抽。
这是她的习惯,她终于说话,却没回答他的问题,她偏过头看他,烟雾缭绕在她眼前,看得有些不真切。她说:“我知道你是谁了,你是霍庭深。”
霍庭深是谁?
往十年前说,是江城出了名纨绔少爷,仗着家中权势,平日里走路恨不得用鼻孔瞧人,旁的人见着他,都远远避开,生怕开罪他。除了阮倩倩。
到如今,霍家早就倒台,所有人都以为他也会一蹶不振,可他不过用了三五年的光景,竟然建立了江城一带最大的产业链,已经无人敢逆其锋芒。也除了阮倩倩。
2
阮倩倩第一次见到霍庭深是在饭局上,她那时已经满了十九岁,阮父提前一个礼拜便同她说一周后有一个重要的饭局,阮母更是带着她去铺子里挑了上好的面料,裁制了新衣。
那时其实已经开始流行西装皮鞋与小洋裙,江城的名媛贵妇几乎人人都穿,阮倩倩却不,她穿暗红色的旗袍,头发烫成大卷,衬得一张小脸愈发娇俏。
霍庭深那时是真真正正的纨绔子弟,现如今这些二世祖同从前的小霍公子比起来,那简直是根正苗红难得的好孩子。
逗鸟赏花斗蛐蛐推牌九,霍庭深无一不会,且样样精通,普普通通的叶子牌,到了小霍公子手里,也能玩出别的花样。
阮倩倩老早就听说过霍庭深的名号,她家中做的是珠宝生意,霍家从政,两家并无生意上的往来。
所以她和霍庭深虽然同在江城,甚至两家相隔不过是两条闹巷,圈子不同,生活习惯不同,这十几年来,她竟然未曾见过霍庭深一面。
她一直瞧不上霍庭深这样的人,霍庭深在没见到阮倩倩以前,也对她这样的女人嗤之以鼻,觉得这样养在深闺,循规蹈矩的女子,恐怕满脑子都是在家从父,嫁人从夫的陈旧思想,完完全全只将自己当作男人的附属品。
他小霍公子要喜欢的人,必须光彩夺目熠熠生辉,是既独立,又有思想的新女性。
才不是一个只知道写字画画刺绣的女人。
霍庭深赶潮流,穿的是西装,踩的是皮鞋,头发梳成时下最流行的三七分,鼻子上甚至还像模像样地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睛框。
他一副皮囊其实生得极好,这样打扮起来,倒像极了留学回来的儒雅学生。前提是,他不开口说话。
阮倩倩迟到了一小会儿,出门时阮母看着她脸上精致的妆容皱了皱眉,美艳有余却端庄不足,拉着她擦掉,只做最简单的修饰。
推门进的时候,笑了笑朝着霍先生夫妇赔礼,道:“临出门前被琐碎事耽搁,误了些时间,倩倩有罪,倩倩该罚。”
她从小就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乖巧懂事,会讨长辈欢心。
阮父招呼她坐在身旁,介绍道:“这便是小女,阮倩倩。”
她见着坐着的霍先生霍夫人,以及在一旁不情不愿掰手指头玩的霍庭深,心下也大概明白,才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饭局,尽然是相亲局。
她回过头皱着鼻子偷偷朝阮父吐了如舌头以示不满,转头对着霍先生夫妇,仍旧是一副笑得温温婉婉的模样。
阮倩倩惯会讨长辈开心,不过几句话,便哄得霍夫人笑声连连。
霍庭深皱着眉头,终于抬起头打量她。
霍夫人被阮倩倩逗得才回过神,收了笑,同阮倩倩道:“倩倩,这就是庭深。”
阮倩倩顺着霍夫人得视线看过去——噢,霍庭深倒是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,还以为是肥头大耳的模样,没想到还算英俊。
她被自己之前的想法逗笑,嘴角忍不住弯起来,却见霍庭深也在看她,连忙正襟危坐朝他打招呼,道:“小霍公子,久仰大名了。”
阮倩倩话里带了些微讽刺,可偏偏除了霍庭深本人,旁的人都觉得没有问题。
她知道他的脾气,平日里被人好言好语捧着惯了,被她这样一刺,恐怕得不高兴的掀桌子。这样也好,反正她亦不心属他。
可出乎阮倩倩意料,他竟然没恼,颇有风度递朝她伸出手,道:“你好,阮小姐。”
阮倩倩只得硬着头皮将手递上去,他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,手掌干燥温暖。
3
吃完饭,霍先生又与阮父去喝茶,霍夫人笑眯眯地对着阮父说:“倩倩和庭深也算投缘,他们小辈听我们谈话也无聊,不如让他们自己玩去?”
阮父自然是应好,只不过阮倩倩实在没明白,她与霍庭深投缘在哪?
霍庭深平时虽然纨绔了些,可霍夫人的话他也不敢不听,请了阮倩倩一起出去,散散步。
阮倩倩还以为一出了酒楼,他就会不耐烦地离开,可阮倩倩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陪着她,沿着苏水河的河畔散步。
自然是无话可说,霍庭深和她并肩走,过了好长的时间,绞尽脑汁才想出话题,问:“阮小姐,你想看斗蛐蛐吗?”
阮倩倩被他的话问得愣了愣,低着头,没有说话。
霍庭深见她这副模样,有些懊恼。她是文雅的世家小姐,又是那样剔透的人儿,怎么会对这样粗俗的事情感兴趣?
霍庭深从前见过端着拿着架子的名媛小姐,也见过喝过洋墨水爽朗女学生,可阮倩倩同她们都不一样。
他以为她是恼了,可她抬起头,脸上竟然是那样明艳的笑容,直直地望着他,说:“霍庭深,其实你与我想象中的,一点也不同。”
她自小就身体不好,小时候阮父更是将先生请到家中来教她念书,她除了念书练字,也没有旁的娱乐。
霍庭深被她看的心脏跳动得漏了一拍,他终于知道阮倩倩和别的名媛小姐哪里不同了,她们的面貌或清秀或美艳,性格或文静或活泼,可阮倩倩同她们不一样的是,她眼神清明澄澈,教人不由自主就要沉溺。
直到暮色西沉,霍庭深才送阮倩倩回家,趁着她今日心情尚且算作不错,又连忙约了下一次。
他似乎是有些紧张,生怕被她拒绝的模样,阮倩倩觉得好笑,像他这样常年花名在外的贵公子,不是应该很会拿捏女孩子的心思吗?
可他规规矩矩地叫她阮小姐,言行举止皆没有半分冒犯的意思,竟像是动了真情的模样。阮倩倩捏紧了手包,朝他笑,说:“好啊,霍公子。”
阮倩倩回家,发现阮父已经在等着她了,见她回来,忙问:“倩倩,今天和霍公子聊得怎么样?”
阮父得声音有些急切,毕竟,江城没有人会不想沾上霍家的亲事。
她将手包放下,倒了杯水喝,说:“还算愉快。”
阮倩倩从很久以前就明白,她既然是阮家的女儿,一出生下来就拥有许多人贫苦人家努力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,那么终有一日,她也要为阮家的利益而牺牲。
像她这样长大的名媛淑女,江城还有许多。她们从小就学习刺绣,学习琴艺,学怎么讨人喜欢,学怎样当一个大家族的太太,既要温婉端庄带的出手,又要有手段将后院收拾得妥妥当当。
她终有一日要为阮家的利益而联姻,即便这个人不是霍公子,那么也会是王先生赵公子。
所以,这个人究竟是谁,其实她早就没了期待。
4
阮家虽然经商,但是是从祖上就传下来的基业,在江城,名号也是叫得响当当。
霍庭深这几日对她很是上心,阮倩倩一时半会儿竟然摸不准他是忽然起了兴致,还是真正的动了心思。
今儿个是请她去品茶,明儿个是朋友给了两张戏园子的票,你说巧不巧?竟然刚好是两张。
他说这话的时候,笑意盈盈,眼底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。阮父自然乐得见这一幕,阮倩倩却觉得心下惴惴。
霍庭深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她,阮倩倩接过,却并不吃,她自小就不爱这样又酸又甜的东西。
霍庭深并未发觉,从他们刚刚从戏园子里出来以后,他就一直闷闷不乐,连话也少了许多。他们之间,本就是霍庭深一直主动,现下他不说话,阮倩倩也不知道如何提起。
他过了好一会儿,突然问:“阮小姐,你念过的书多,你说,到底是怎么样才算真正的喜欢?”
阮倩倩被他的问题问愣了,耳根子泛红,书上哪会教这些东西啊?
她捏着手包,想了想,幸亏以前也偷偷看过些公子佳人的话本子,然后朝他有些不确定地道:“兴许就是一见到她就心生欢喜,想让她开心,想永远和她在一起?”
霍庭深听完她的话,竟然不说话了,像是在认真思考她方才说的话,然后沉默着将阮倩倩送回去,到了门口与她分别时,阮父留他下来吃饭,他竟像是没听到,失神着离开。
霍庭深一走,阮父便拧着眉,有些凌厉地看着阮倩倩,道:“你得罪霍公子了?”
阮倩倩被阮父的厉喝吓了一跳,下意识便摇了摇头,只说没有。
阮父眉头皱得愈发紧,说:“最好没有。”
可一连几天,霍庭深都没再来找阮倩倩,阮父为着这件事颇有些烦恼,只认为是阮倩倩惹了霍庭深不开心,坐在书桌旁许久,说:“不若你请霍公子吃个饭,算是感谢他先前几日对你的照顾?”
阮倩倩扭捏着不肯,她早该知道的,像霍庭深这样的纨绔公子,原本就是一时兴起。
阮父逼着她打电话,她有些倔强的摇了摇头,她其实一直都是乖巧听话的女儿,还从未这样忤逆过阮父意愿,惹得他大为恼火,一生气,抓着烟灰缸就往阮倩倩那边扔去。
她竟然没有躲,任由那烟灰缸砸在她额角,烟灰缸应声落地,碎在她脚边,额角血迹斑斑。
阮父一时也有些无措,这些年来虽然对她严厉,可从未对她动过手,正当父女俩僵持不下的时候,楼下响起了敲门声。
阮父下楼去招呼客人,阮倩倩回了房。张妈进来给她擦药,见着她额角的血迹,眼眶红了一圈,有些心疼的道:“大小姐,您同老爷较什么劲?不就是打个电话吗?您打不就成了?”
阮母生她的时候亏了身子,一直以来都是张妈在照顾着她,阮倩倩被张妈说的忽然难过起来,不就是打个电话吗?
不是不可以啊,只是她偏偏不想。
5
来的竟然是霍家提亲的人,阮父笑得合不拢嘴,让人请了阮倩倩下楼,霍庭深见到她额角的伤,蹙起眉,下意识就伸了手上去,阮倩倩不看他,将头往旁边一撇。
霍庭深伸出地那只手就那样尴尬的停留在了半空中。
阮父手轻轻拍了拍桌子,压低嗓子道:“倩倩,怎么这么没有礼貌?”
霍先生夫妇坐在客厅同阮父讲话,霍庭深竟然拉着阮倩倩就往外走,阮倩倩甩了两下发现挣扎不开,便任由着他拉着她出去。
可真正出去以后,霍庭深反而没有刚才的理直气壮,松了她的手,有些不安地道:“阮小姐……”
阮倩倩一看着他,就想起他这几日的作为,还有阮父因为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她,不由自主的就开始委屈起来。
霍庭深见她眼眶发红,更加手足无措,愣在原地,又不敢动手去替她擦眼泪,只结结巴巴的说:“阮小姐,你别哭,你如果实在讨厌我,我这就叫他们回去,大不了我不同你在一起便是,倩倩,你别哭啊……”
阮倩倩见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,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来。
她从前是见过霍庭深的。
她自小就身体不好,小时候更甚,便是多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,刚开始其实不是请的先生来家里上课,是在学堂上,只不过她总是一副病殃殃的样子,先生收了阮父的钱,在课堂上也对她多加照顾。
那模样实在不讨人喜欢。
阮倩倩尤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,可雨伞却被旁的调皮的同学抢走,她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。
就是那个时候吧,第一次见到霍庭深,他替她抢回伞,塞在她手中,大咧咧地道:“小爷我最看不得别人欺负女孩子了,你自己的东西自己要抓牢,别再让人抢了去,下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能碰上我。”
她不说话,撑着伞,头埋得很低,霍庭深见状,只觉她奇怪,便摆了摆手,说:“我走了。”
直到霍庭深走出很远的距离,阮倩倩才将伞移高,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。
也是那场雨的缘故,让她在病床上缠绵一月有余,阮父才请了先生来家中教她功课。
或许是因为儿时最难堪的景象被霍庭深见过,或许是出于嫉妒,她在做功课的时候,他竟然能大摇大摆的去“斗蛐蛐”。
她不喜欢他。
6
“霍公子,”阮倩倩有些疲惫的看着霍庭深,这么久以来,她陪着他折腾,陪着他去玩,没了兴趣便十天半个月想不起她来,有了兴致就带着父母来提亲,“霍公子,你究竟想怎么样?”
霍庭深被阮倩倩的模样吓了一跳,他垂着头,过了很久才说,“阮小姐,我这样讲你或许不信,我从前见过许多女人,可阮小姐,我一见到你,就心生欢喜,就想让你高兴,想永远同你在一起。”
“阮小姐,我这样说你可能觉得奇怪,”他忽然笑了笑,又微微叹一口气,“坦白说,我自己也觉得奇怪。”
霍先生同阮父聊得愉快,很快定了婚期,在来年三月,春暖花开的时候。
阮倩倩从前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霍庭深这样的人,他常常带着新鲜的小玩意儿来找阮倩倩,她没想过自己的余生会和这样的人相伴,可竟然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生出一丝庆幸。
居然是他,也幸好是他。
第二年初春,霍先生夫妇车祸而亡,连人带车跌落悬崖,连尸首都没找到。这件新闻占了报纸的大半个版面,阮父将她叫到书房,他书桌上正摊开这样一张报纸,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阮倩倩,道:“倩倩,这件事你如何看?”
虽说明面上车祸,可霍家在江城独大十几年,早已惹得多方势力眼红,这件事绝非事故,而是有人蓄意谋害。
阮倩倩还没来得及说话,阮父又道:“我记得,你很不喜欢霍庭深那小子?”
她猛然抬起头,瞳孔微微放大,道:“您什么意思?”
阮父的目光落在报纸版面上,声音听不出波动,道:“既然不喜欢,那就重新考虑一下这门婚事。”
阮倩倩几乎想笑,冷冷地看着他,“从前霍家风头正盛,您便上赶着卖女儿,如今霍先生夫妇出了意外,您转头就走,一丝情面也不留。可真是明哲保身。”
她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,阮父竟然没动怒,只失望的看着她,冷声道:“你如今是愈发没有规矩了,或许是你母亲对你太过骄纵的缘故。”
再然后,阮倩倩就被禁了足,锁在二楼的小房间里,一日三餐都有张妈给她送来。
她做了斗争,不吃不喝任何东西,可仍旧没有换来阮父的妥协,似乎是铁了心要让她和霍庭深的婚事作废。
阮倩倩看着屋里的尼龙绳,忽然想起了霍庭深,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,打开二楼窗户,从上面翻下去。她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时候,心中竟然没有半点恐惧。她父亲言而无信,最会审时度势,如今霍家最岌岌可危的时候,他非但不会帮他,为了利益还会落井下石。
阮倩倩想起霍庭深的脸,咬了咬牙,闭着眼睛从二楼往下跳,是她父亲对不住他,那就算是她欠的他。
她到霍家的时候,霍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,她轻轻推便打开了。整座宅子安静的可怕,她直奔灵堂,见到了正在守孝的霍庭深。
“你来了。”
见着是阮倩倩,也并无太大的波动,他只说,“倩倩,我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已经入了春,可深夜的风竟然还是这样冷。她将手轻轻递给他,从前不沾阳春水的纨绔少爷指尖竟然已经生了茧,阮倩倩心中五味杂陈,却不知道说什么,她抬眼看他,他竟然没哭,说:“倩倩,我一定能让霍家比从前更好,倩倩,你信不信我?”
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,她心里也清楚东山再起有多难,可他一双眼清亮的吓人,阮倩倩仿佛受到什么蛊惑,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,说:“霍庭深,我信你。”
7
霍庭深那时一直对阮倩倩十分愧疚,她跟了他,才会过这样的苦日子。
阮倩倩却笑,戴上他买的素戒,说:“做一对贫穷的小夫妻我也不觉得苦啊。”
阮倩倩还记得,有一日她患了重病,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,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,却都摇着头走了。
霍庭深那时事业上刚有起色,每天忙得脚不沾地,还要抽空照顾她。她自小就身子骨弱,如今病了这么久,熬的药喝一碗其中一半都吐了出来。霍庭深在她病床边喂她喝药,眼睛泛红,耐心哄她说:“倩倩乖,再多喝一口好不好?你不喝药怎么会有效?”
她实在是咽不下去,霍庭深却忽地落了泪,说:“倩倩,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,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,那是再要我的命啊倩倩。”
即便是霍先生夫妇去世,他也不曾这样。阮倩倩想着他的话,不愿让他一个人留在这世上,想着坚持一下,再坚持一下,事情总会有转机。也真叫她等来了转机,霍庭深赚了钱,请了洋大夫为她看病,吃的是一颗一颗的西药,竟然真的慢慢好了起来。
阮倩倩跟着霍庭深的时候,还没有名分,霍庭深不愿意委屈她,总说再等等,等以后赚了大钱,要将她风光大娶,要给她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,要叫江城所有女人都艳羡她。
阮倩倩一直在等,只是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,求了富便要求大富,大富大贵也不够,还要有权,有了权也不够,不愿屈居人下,总想一步一步爬上去。
她一直等,只是不知道,人心的欲望是否有被填满的一天。
霍庭深常常深夜才归家,喝得烂醉,阮倩倩给她煮醒酒汤,他吐了阮倩倩一身,她拧着细眉,道:“以后少喝点酒,对身体不好。”
他抹了一把脸,有些不耐烦,道:“阮倩倩,官场上的事你懂什么?那些人他们不就是想看霍家少爷陪酒么?”
阮倩倩被他一噎,说不出话来,垂着头,替他收拾衣物,却见他白衬衫领口有了大红色的口红印子。
阮倩倩仿佛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,徒劳地张了张嘴,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霍庭深说得对,官场上的事她什么也不懂,许是那时场面要他不得不逢场作戏?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日,霍庭深从前对她的情意也做不得假,她怎么能因为这么一件还不知来龙去脉的小事就怀疑他?
第二日霍庭深酒醒,阮倩倩做了早餐,他简单地洗漱后,拎起外套就要出门。
“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走吧。”
他头也没回,只道:“我今日有事。”
阮倩倩知道他工作忙,从不过问他太多,可不知怎么回事,她忽然想起昨天他衬衫领口上的唇印,试探性地问道:“是什么事啊?”
阮倩倩的声音很轻,却没想到霍庭深竟然停了脚步,转过身看着她,眼底尽是疲倦与无奈,说:“我只是出去工作,你不相信我大可以去问阿钊。”他这样说着,又叹了一口气,语气放软了一些,道:“倩倩,我真的很累了,你懂么?”
阮倩倩咬了咬唇,轻声道:“我懂。”
她懂的。她只是不懂,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让霍庭深面对时觉得疲倦的人。
如果不是她恰巧撞见霍庭深与顾家千金在一起,举止动作那样亲昵,她或许一直被蒙在鼓里。可她其实早就见过报纸上写霍庭深与那位顾小姐的新闻,她装作不经意地向霍庭深提起过,只是他那时毫不在意的说是报社的人捕风捉影。
阮倩倩不知道是他演得太好,还是自己太过于相信他,以至到今天这个局面。
霍庭深回来时,已经是深夜,他打开灯,却发现阮倩倩还坐在客厅,拧了拧眉,问:“怎么还没有休息?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吗?”
竟然是这样责怪又带着关切的话,阮倩倩几乎想笑,她说:“我今天见着你同那位顾小姐了。”
霍庭深没有说话,阮倩倩也不看他,只轻声问:“你喜欢她了,是吗?”
霍庭深不说话,她抬起头看他,说:“你喜欢她了。”阮倩倩咬了咬唇,费了好大力才极力克制住战栗,这认知叫她太难堪,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,他喜欢的却是别人,他们共枕同眠,他心里想的也是别人。
这样赤裸裸又血淋淋的事实摊在阮倩倩面前,叫她连自欺欺人都不行。太难堪。
霍庭深终于看阮倩倩,老天似乎格外优待她,这些年她好像没什么变化,她仍旧年轻漂亮,可他看着她,明明是他年少时候真心爱过的模样,此时此刻却再也生不出别的情意。
他也曾想过要真心待阮倩倩,可那些爱意早在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日子里,被消磨的一点儿也不剩。
阮倩倩抬手挡住眼睛,说:“我懂了。”
从前霍庭深那样真真切切的喜欢过她做不得假。所以如今他心里早没了阮倩倩,他喜欢上了别人,也同样做不得假。
“霍庭深,不若我们就先分开吧。”
8
她一直等,就等到了如今这样的境地。
车子一路疾驰,终于到了,阿钊擦了擦汗,将车门拉开,说:“霍先生,阮小姐,已经到了。”
阮倩倩酒醒了大半,看着面前的宅子皱起了眉,说:“这是你家,干嘛送我来这儿?”
霍庭深看她步履有些晃,索性将她拉过来,伸手拦住她的腰,说:“明天我们就结婚了,你在这里住一晚也无妨。”
她到底是喝醉了,竟然忘了,她一直等,竟然真的等来了霍庭深娶她。
只不过是因为有好事人挖霍庭深的背景,竟然挖出他们从前的旧事,他迫于人言终于履行当年承诺,可如果没有这档事,依他霍公子贵人多忘事,又要何年何月才想得起?
他煮了醒酒汤给阮倩倩,阮倩倩捧着,却并不喝,还是像从前那样好商好量的语气,说:“霍庭深,不若我们先不结婚了?”
霍庭深沉着一张脸,冷声道:“阮倩倩,你知不知道请帖已经发了出去,明天,江城所有的权贵都会来。”
阮倩倩吸了吸鼻子,紧了紧肩上的披肩,说:“霍公子,你不想娶我的时候,便可以不娶,你想娶我的时候,也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嫁。”
“霍公子,我已经不情愿再嫁给你了。”
守着破产的未婚夫5年,终于等到他娶我,结婚前晚我却逃了。
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婚礼,到底没有如人所愿的完成,霍庭深单方面宣布取消婚礼,报纸上又写了他,可这一次无论是收了钱的没收钱的,都写他忘恩负义,写他对不起阮小姐的一片真情。
原本今天应该是他们结婚的日子,霍庭深坐在一片漆黑的屋内,左手攥着那枚再没有机会送出去的戒指,他忽然抬起手捂住脸,这些年里他到底在做些什么混账事?
而这个时候,阮倩倩已经在离开江城的车上。
她忽然想起一桩旧事,她想起那一年她从二楼翻下来,扭伤了脚,却顾不得许多,急急忙忙奔赴霍家去见他。
他那个时候,将她的手握得很紧,暮色四临,周遭安静地可怕,所以阮倩倩清楚地听到她的心脏因为他而激烈的跳动着。他从小霍公子变成了一无所有的霍庭深,阮大小姐也因为一无所有的霍庭深甘愿只做阮倩倩。
那是阮倩倩和霍庭深这一生里最艰难难的时候,只是多可惜,他们之间,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。
尾声
阮倩倩走了。
霍庭深后来时常想起她,想起那天夜里,她说:“霍庭深,如今我什么也不求,我只求再也不见你。”
那是他们婚礼的前一天晚上,第二天没了新娘,得是多大的笑话,可他竟然真的放她走了,大概他也清楚,她对他早已别无所求,这些年是他亏欠她太多。
霍庭深开始想,他是怎么一步一步将她越推越远的,是他送别的女人花的时候,还是请别的女人吃饭的时候,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
他想起阮倩倩收拾东西要离开的那天晚上,他明明没有睡着,他明明是知道的,那个时候,为什么没有留下她?
他又想起第一次见阮倩倩的时候,原来书里写的一见倾心是真的,他也是真的想过要一辈子与阮倩倩在一起,好好对她。可他后来得到了钱,得到了权,他从前年少时候觉得世家小姐无趣平淡,觉得普通女子是庸脂俗粉。可现在却觉得世家小姐温柔贤淑,旁的女子也乖巧懂事。
他原来觉得阮倩倩是珍珠,可时日久了,也逐渐变成了鱼目,令他心生厌烦。
再然后呢?再然后他就做了错事。等他幡然醒悟回头看的时候,已经再没了阮倩倩。
后来媒体挖出了他们的旧事,他以为这是个契机,或许可以将她留在他身边,由他来弥补。他以为一切都来得及,却忘了问她还愿不愿意。
她其实也曾将手递给她,他那个时候明明攥那样紧,可后来怎么就放开了她?(原标题:《倩倩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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