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居异乡的人,思念故土自是难免,这不,正月里忽然想起在老家过年走亲戚的情形。“正月里来闹社火,红红火火过大年。”村村落落闹社火无疑是把从除夕开始的喜庆气氛又推向了一个高潮。过年走亲戚看闹社火,是必不可少的习俗。这种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习惯,使亲戚间的感情世代不断,亲情之间的交流,也使春节显得格外亲切而热闹。大年一过,一年一度村村落落开始了红红火火“闹社火”活动。平日里,那些手头活儿紧,亲戚们无奈走动来往的庄户人,今日里就像风筝一样被成批成批放出来,便开始欢天喜地的春天荡漾般的走亲戚看热闹,去感受一种浓浓的节日气氛,来享受一种喜庆的欢乐与情致。
初春的吕梁山默然沉厚,浑黄庄重。阳光还是那样得微弱。在那山间土路上,古老的驴车缓慢地在寂寞行进,小黑驴晃着铃声沉思般低头艰行,这些茂格腾腾的后生唱着嘹亮的山歌坐于辕杆,将鞭花电得脆响,车上装着种子、化肥、大巴掌拍着小子的屁股,小伢望过年,大人望种田,春在雪那边。天空红红的太阳照耀着他们,滚滚的黄尘漫无天际地渐渐掩住他们渺茫的身影……而那弯弯曲曲的山道上,三三两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俊格旦旦的姑娘婆姨们,嘻嘻哈哈地赶路走亲戚看“闹红火”。他们无不拎着细竹蔑编织的金黄色的提篮,篮里遮盖着第一次启用的白羊肚子毛巾,篮里摆放着十个喧软胖大的白蒸馍,一般儿大,同样的圆,正中顶儿上扣印着一朵鲜艳的梅花。十个富态的馍馍标志着去岁的收成实足的好,一朵朵展瓣梅花则预示了又一度温磬而明媚的春光。麦子是自家田地的出产,馍头是自家屋里婆姨们的手艺,不嫌沉重,不辞路遥,亲自携到亲戚家里来报喜,来庆贺。他们身后有一只只黄狗或黑狗,狗迈着悠闲的碎步,尾巴就象弹簧颤,偶尔朝着过路人“汪汪汪”是昂头叫几声。红光轻轻抚摸着它们,梦幻一般,颇似《圣经》中的一个动人的场面。陡然,有隐隐约约的声音自远方传来,那是唢呐的乐曲,不知是谁家趁正月里这黄道季节娶亲娘。迎亲的队伍如长龙似的迆逦在弯弯山道上,彩电披红,冰箱挂彩,摩托叫、汽车唱,一部历史和现代交响的迎亲曲,在火红色的阳光下的山道上热烈地进行着。天边的远山淡蓝淡蓝,画在雾里;疏疏的村落里正直直地升起温暖的炊烟……
不知不觉走进村里,一股喷喷香的味儿就直闯人们的鼻孔,家家脑畔上腾起炸油糕的炊烟,户户吊窗里涌出蒸面馍的热气,热格乎乎的土炕上的案板,刀子在噔噔咚咚地为客人做着美味的饭菜。谁说正月冷,正月最有情,谁说正月北风紧,正月紧牵主人心。客人迈入门槛,主人一见客人满脸阳光般灿烂。“呀,啥风把你吹来的,快进屋,快进屋”。一阵甜美美的话语后,主人走来接过提篮,郑重地放进里屋,立即提起柔软的小笤帚,扯住客人弹扫身上的尘土。寒喧过后,便随即又推让到暖烘烘的土炕上落坐。人刚坐稳,热乎乎的一大碗面条就端递到手上来了,一双烫金的朱红筷子郑重其事地放在手中,天增岁月人添寿,这是祝福来者“长寿”的隐语。四盘菜摆在小炕桌上,肉炒白菜、金针、粉条、豆芽。正中是一碗肉,尖溜溜冒出了碗。肉是切成薄薄的长方片儿,齐崭崭排了一层又一层。小盅儿把酒斟得满当当的,这是镇上小店里的烧酒,抿一口辣死人。一锅刚出笼屉的馍头冒着腾腾热气,新麦的浓郁香味弥漫于一屋。火锅亦端上炕桌上了,火锅里各种烩菜还沸着呢,烟筒里的木炭烧得叭叭的。客人一手拿馍头,一手拿朱红筷夹着热菜,吃着是那样得有滋有味。同时还慢慢品着这热烘烘的烧酒,几杯酒下肚,脸膛微微红晕了,酒不醉人自醉,客人举杯的手微微颤抖,欲语声亦嗫嚅了。主人还擎着酒壶一个劲地督阵“再添一盅儿,喝好!”情意虔诚,真挚。味儿深长,隽永。
碗盏撤起后,女人们抹桌子洗碗蝶忙忙乎乎,男人们打着饱嗝呷着茶水点起一支烟。茶味略大为涩,自种的旱烟叶儿苦而且呛,但又劲儿大,过瘾。他们圪蹴在热炕头上,说雨水,话桑麻,谈瓜果,论丰歉,风雨汗滴中的甘苦儿得,犁把镢锄下的浅浅体会,你一言,我一语,全都和盘托出了,有意无意之间,传递着农事时的经验,交流着田园里的情报,同时还忍不住稍稍透露些来年的宏图大略,人勤年丰,今年的活儿可不能拖待来年哪!话到会心处,双方会抚掌大笑,粗犷清爽的笑声中,老人们的铜烟锅儿磕得炕沿极乓乓直响。孩童们热饭刚下肚,不感觉冻,就嘶声嘹亮哇地满村跑,一阵儿掼纸包,一阵儿跳沙包,一阵儿又“嘣叭”地点燃几个鞭炮,连那个天上撤下的阳光,亦知道地上的人们在欢乐地“闹社火”。
“哇啦啦……”一阵悠扬嘹亮的唢呐声在屋外响起。主人告诉客人;这是鼓手又开始打红火哩!于是屋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走出,便来到吹鼓手闹红火的学校操场。吹奏三笙三唢,共九人,椅子围成一圆圈,对面一鼓一钗,相对成曲。中间摆一个大火塔,火塔是用方方正正的炭块整整齐齐地垒起的,如宝塔形状,上面还按然放一个双手捧红嘴鲜桃的猴子,猴子的身子用颜抖染得黄黄的。听说这猴子是位长者精心用黄泥塑造的,活灵活现,栩栩如生。火塔点燃了,红红的火苗便从猴子的眼睛、鼻孔、嘴巴、耳朵里呼呼喷发出来,不多会儿,那猴子的圆溜溜的眼珠就变成红红的了,真是一副火眼金金。鼓手乐师都是当地农民,自然是北路风情。吹手胸处露出粗犷而褐色的皮肤深紫的皱纹间掖着山野的风霜。他们昂着脸,鼓着腮、庄严、肃穆,象一部经典著作的封面,吹奏者有鲜明的投入和陶醉,唢呐孔上十个跳动的手指,就如根根枯枝。那一阵阵激亢嘹亮的唢呐声,象有金黄色的火焰从唢呐里涌出,他们忽地昴首将唢呐指向长天,忽地又俯身把唢呐凑近大地,脸和脖子涨红着,鼓突的筋腱血脉贲张、料想。周身的血液和气力都聚到了嘴边,随着两腮的鼓鼓缩缩,一支曲子就被演绎成了素朴的欢乐,直听得我魂魄飞动。《小放牛》、《五哥放羊》、《挂红灯》、《走西口》……等地方秧歌小曲,悠扬、高吭、舒放,使人想到草原上那蓝蓝的天,白白的云,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原,野草与圹野。如是笙唢齐奏时,乐师不断地更换手中的喇叭,或拔去头,或掉过尾,吹着中间,戏耍一支唢呐。尽管人世间的路曲曲折折,人还是那么乐观潇洒。有何愁?何忧?何恨?又怎能舍弃人世的风光。吹着吹着,个个吹手不由自主地离开椅子站起来,互相照应,那一支快乐至极的曲牌,或欢快激昂,或愉悦舒缓,或悠扬抒情,或窃窃私语。如拉家常,如讲话,姿态各异,亲似一家。忽一声长鸣,似塞外秋风席卷大漠,战马嘶鸣,孤雁落群,生死悲壮,死亦豪情。声如牛吼、狮叫、虎吟,围观者如痴如醉,呆若木鸡,吹手者丛客镇定,神态自若。此刻间,使人听到了一种超越尘世的语言,听到了一片生命的水声。荒寂中,时间的犁铧切开极结的土壤,有无数的种子在萌芽、跃动,坚韧的根须刷刷地伸入黄土的深处。一种力量的展示,一种精神的象征。<br>正当人们遐思之际,村里组织的秧歌队正“疯舞”地来到这里。领头的是一对年轻人竟扮着双方丧偶的一双恋人儿。男的穿着黄袄子红裤子,女的穿着一身绿衣服。俩人带着头饰、耳坠、深着胭脂。男的右手挥着一把鸡毛掸,左手摇着一串银铃铛;女的右手挥着一块红手帕,左手摇着一把花团扇,他们围着旺火,踩着鼓点,尽情尽意地疯舞着。男的开始挤眉弄眼卖弄风流,女的羞羞答答尽情暗送秋波。男的踩着啐步唱起来:下山容易上山难/找妹子找的把脚绊/一百里的大山二百里的坡/追妹子追了八年多。女的一甩花手帕扭着腰肢接住唱:撩见山顶顶撩不见人/等哥哥等的腿弯弯困/野鸽子出山一对对飞/咱俩个成亲山为媒。在旺火旁观看秧歌的媳妇婆姨们,听到这一曲山歌后,受到了感染,叽叽喳喳地说着,呱呱呱地爆笑起来……然而,后面紧跟来了一对老夫妇扮演一对年青人,男的上身着红色对襟褂儿,腰间紧着宽宽的青布带;女的着一件翠绿色的斜对襟褂儿,头扎一个红蝴蝶,骑着一世黑色缎子假毛驴。毛驴抹着白嘴唇,红眼圈,白肚皮,既滑稽又俏皮。男的欢快地疯扭着,像团火苗在跳动,忽又回首招呼那女子,空中扬个响花鞭,女的提着毛驴脑袋跟着男人风似地跑,男的忽听前面的恋人在歌唱,他亦举着鞭儿回身对着女子歌唱道:花皮皮西瓜红瓤瓤/你要是有心尝一尝/山洼洼里的野花一朵比一朵好/几十村的女娃里数上你小毛。骑毛驴的女人一听,脸一场,眉一跳,忙从怀里掏出两颗红苹果朝着小伙一晃一笑接着唱:山下的苹果山上的瓜/哥哥说出妹妹的心里话/松柏枝枝常带青/今天咱就订终身。在场的人群无不逗得东倒西歪,前仰后合,笑得把欢乐的眼泪都流出来。还不时传来阵阵的鼓掌声……
夜幕渐渐地降临了,忽然,戏台上晋剧《杀庙》开始了。人们早早吃过晚饭高高兴兴地去看戏。黑黑蒙蒙的夜色烘托出了一片亮晃晃、空荡荡的舞台。台下早已人影绰绰,熙熙攘攘,人们走动着,拥挤着,喊着,叫着,笑着,说着,急切盼着开场。大幕徐徐拉开了。一位中年妇女,拖儿携女,急煎煎出场了,一步一顿,那女人刚一开腔,台下就哗哗哗地响起了掌声。台上,唱得如泣如诉;台下,看得如痴如醉。群众是爱憎分明的,也是疾恶如仇的,他们的情绪被充分调动起来了。有人竟然无所顾忌,高声大骂起来。一切都怪狗日的陈世美那家伙,真不是人!你看那秦香莲母子多可怜啊!韩琦风风火火上场了。只见他威风凛凛,怒不可遏、怒发冲冠的样子,嘴里呀呀呀地喊着,冲了上去,又退了下来;举起了剑,又放下了剑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舞台上转圈圈。不杀她们,有辱君命;杀了她们,有丧天良。可以看得出,他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矛盾!忽然,他大喊一声,犹如霹雳雷霆,拔下佩剑,只见寒光一闪,就朝自己的脖子抹去。咚的一声,韩琦就直直地倒下了。掌声春雷似的在大年正月的夜里响起来了。
此时此刻,我想了许多,这些终年在黄土地里劳作,耕种的那些身裹羊皮袄,脚踩“石壳”鞋的山汉们,他们自发自演的动人场景竟是那样气势恢宏,苍劲炽热,如痴如狂,不知不觉人们的眼窝似乎有些湿润。如今这厚土苍茫,山势奔涌,前拥后呼,或蛰仗,或躬着腰,远古的在海推进山的屈沉,庄稼汉子对美的热望、追求,祖祖辈辈的梦想,生长的神话,英雄、热泪,喜悦全都浸透期间,每一块黄土都有人的骨头。不是吗,你瞧他们那每个动作,每一种心劲,都是一种对自信的赞美,一种对玩强的弘扬,亦是对周身情绪的喷发,对心底情感的表露……,
面对这壮观的场面,我又想了许多,又想得很远。我想是他们世世代代默守着祖先传下的古训,用勤劳的双手建设着自己的故土家园,也是他们在民族危亡时期一手拿枪、一毛握锄,用坚强的身躯捍卫着我们的民族尊严。他们身上凝聚着的这种民族精神,无疑是几千年来支撑着,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,任劳任怨地与天灾人祸抗争的力量所在,亦正是这种精神使我们这个中华民族一步步走到今天。<br>朋友来吧,赶一趟这山庄庄里的社火,这里的土是那样的温暖,这里的情是那般的烫人。吃一顿乡下女人做的饭,增你百倍的精神,饮一杯乡下男人斟的酒,长你万丈的豪情,看一日乡下闹的社火,使你增大一岁,长高几分,懂得许多,领悟无限……(文字:刘振频 摄影:高虎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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