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以来,人们都认为刘兰芝是文学名篇《孔雀东南飞》中心甘情愿殉情的痴情女。千百年来,人们在为刘兰芝、焦仲卿的爱情悲剧洒上一掬同情泪的同时,总是把谴责的矛头对准那个恶婆婆焦母,认为焦母是这个悲剧的罪魁祸首。但换一个角度细读文本,笔者发现,焦母所为,只是造成刘兰芝、焦仲卿悲剧的缘起和外因,而最终导致二人双双殉情的主要原因,却是焦仲卿不负责任的愚孝,以及对刘兰芝以爱的名义进行的不断逼迫。那个看似深情款款、海誓山盟的焦仲卿,才是杀死刘兰芝的隐形“凶手”。
新婚燕尔,刘兰芝独守空房、日夜劳作,焦仲卿并没有给她如胶似漆的恩爱。尽管刘兰芝家教优良,织布裁衣样样拿手,诗书音律无所不通,是名副其实的才女,又正值十七岁的锦绣年华,美貌非常,是宜室宜家的美娇娘。
按说,只是庐江府小吏的焦仲卿娶到刘兰芝这么一个才女加美女做娘子,又在新婚蜜月期,应该对她百般疼爱、捧在手心才是。但是,婚后刘兰芝没感受到新婚燕尔的甜和蜜,感受到的只是被冷落的悲和苦。
为啥这样呢?文中写得很明白:
“君既为府吏,守节情不移,贱妾留空房,相见常日稀。鸡鸣入机织,夜夜不得息。三日断五匹,大人故嫌迟。非为织作迟,君家妇难为!”
刘兰芝新婚后的遭遇非常糟糕。一方面,焦仲卿觉得公事很重要,抛下刘兰芝干事业去了,刘兰芝很少见到焦仲卿,夜夜独守空房。这对新婚的刘兰芝来说,简直是一种感情上的冷暴力,令她精神上孤独寂寞苦闷;另一方面,刘兰芝鸡一叫就上机织布,白天黑夜不得休息,这样拼命劳作,即使三天织成五匹布,还是得不到婆婆的欢心,婆婆总是责怪她织得慢。
没有丈夫的疼爱,整日劳作也换不来婆家人的欢心,这就是焦仲卿给刘兰芝的“幸福”生活。
“非为织作迟,君家妇难为!”不是刘兰芝无能,而是婆婆故意刁难!这一点,聪明的刘兰芝心知肚明。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,万般无奈的刘兰芝心灰意冷,只好向焦仲卿提出送她回娘家的请求。
焦仲卿对刘兰芝没有爱,刘兰芝只是仕途失意的他最后的心理寄托。焦仲卿听了刘兰芝的请求,心里很紧张。这紧张,并不是他将失去心爱的妻子,而是当时他仕途不顺,刘兰芝是他最后的心理慰藉,他不想再失去刘兰芝这个漂亮且能干的妻子。于是跑去求母亲。“儿已薄禄相,幸复得此妇”,这句话,把小吏焦仲卿的官场失意的心态交代得清楚明白,而刘兰芝只是他填补心中巨大空白的一剂良药。
可是,面对凶神恶煞的母亲,焦仲卿只软绵绵地说了句“今若遣此妇,终老不复取!”却丝毫不敢违抗母亲“便可速遣之,遣去慎莫留!”的决定,再也没有为刘兰芝辩护一言半句,就默默回去执行母亲休妻的决定了。
面对暴跳如雷的母亲和楚楚可怜的妻子,焦仲卿选择了顺从母亲,伤害无辜妻子。在孝与爱的对抗中,他选择了孝,抛弃了爱。那一刻,焦仲卿成了一个孝子,同时也成了一个负心人!从这个层面来看,焦仲卿对刘兰芝即使有爱,也是不够坚定和执著的,并非他口中“磐石无转移”般的坚定!
负心人焦仲卿对刘兰芝以爱情的名义进行数次逼迫,最终害死刘兰芝。在古代,一个出嫁的女子若被夫家遣送回娘家,无疑是灭顶之灾,不仅会让娘家颜面扫地,更会让被遣的女子名誉扫地。因此,若是能在焦家过得下去,刘兰芝也不会自请回娘家。她之所以这样做,除了焦家妇难为,也许她还想确定焦仲卿是否爱她。结果令刘兰芝大失所望,焦仲卿迫于婆婆的淫威,选择了抛弃她。这让刘兰芝非常委屈、非常愤怒!但有涵养知诗书的刘兰芝,并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,而是将一腔怨愤都化作了临走前的精心装扮上。
鸡鸣外欲曙,新妇起严妆。著我绣夹裙,事事四五通。足下蹑丝履,头上玳瑁光。腰若流纨素,耳著明月珰。指如削葱根,口如含朱丹。纤纤作细步,精妙世无双。
每读此段文字,心中不解,为何一个被夫家抛弃的弃妇,却要在离开夫家时如此盛装,如赴一场盛大的宴会?一是精细刻画刘兰芝的绝世容颜,与前文写她知书达理、勤劳贤淑的美德相映衬,说明刘兰芝是一个才貌双全的美丽女子,也为后文县令、太守争相为儿子求娶刘兰芝埋下伏笔。二是刻画了刘兰芝的自尊和刚强。我本无辜,奈何被遣,也要走得风风光光,体体面面。三是刘兰芝要通过自己“精妙世无双”的形象告诉焦家母子,昔日那个灶下婢,不仅容颜绝世,还才艺无双、德行无亏,虽然被遣,错不在我。四是让焦仲卿活在痛失美人的愧疚中,为他的懦弱付出代价。
以乐景写哀景,一倍增其哀乐。在这里,刘兰芝越美丽,越刚强,她心中的痛就越锥心,越让人同情。
盛装的刘兰芝,拜别婆婆,告别小姑。在婆婆面前刚强自尊的刘兰芝,面对那个朝夕相处数年的小姑,不禁泪落如雨,把一腔委屈、悲苦和愤懑化作了滂沱的泪雨。
而此刻的焦仲卿,面对即将失去的美丽妻子,心有不舍,临别之际,竟然在刘兰芝面前发誓不分离,并要求刘兰芝在娘家等他来接她回家。
低头共耳语:“誓不相隔卿,且暂还家去;吾今且赴府,不久当还归,誓天不相负!”
面对焦仲卿许下的空头支票,单纯的刘兰芝却非常感动,马上答应等他,并且许下铮铮誓言:
“感君区区怀!君既若见录,不久望君来。君当作盘石,妾当作蒲苇,蒲苇纫如丝,盘石无转移。”
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。
被遣回娘家的刘兰芝,在性行暴如雷的父兄面前,进退无颜仪,低到尘埃里。
被遣十多天后,媒人就不断上门求娶刘兰芝。但刘兰芝坚守与焦仲卿的约定,不肯再嫁,就对母亲吐露心意。心疼女儿的母亲,为兰芝挡下了县令公子的求婚。
谁知过去刚几天,太守又派媒人登门为儿子求婚了。母亲想再为兰芝挡驾,但这一次,兰芝的兄长不答应了:
举言谓阿妹:“作计何不量!先嫁得府吏,后嫁得郎君。否泰如天地,足以荣汝身。不嫁义郎体,其往欲何云?”
被遣的刘兰芝,寄居在兄长家门,事事都要看兄长脸色,况且在兄长看来,这桩婚姻完美无缺,与焦仲卿相比,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,兰芝有什么理由拒绝呢?
另一方面,焦仲卿一去无音讯,他说要接她回家的啊。可是,焦郎啊,除了那句誓言,你如今又在哪里?于是,被逼无奈的兰芝只能应婚。
当太守家高车驷马、仆从如云来迎娶刘兰芝时,那个幽灵般的焦仲卿又出现在了刘兰芝的面前。但他不是来兑现承诺接刘兰芝回家的,而是来谴责刘兰芝不守誓言的,他的话说得义正辞严,而且满怀愤恨。
府吏谓新妇:“贺卿得高迁!盘石方且厚,可以卒千年;蒲苇一时纫,便作旦夕间。卿当日胜贵,吾独向黄泉!”
根本没打算接刘兰芝回家的焦仲卿,不,是根本没有胆量违逆母亲接刘兰芝回家的焦仲卿,此刻表现得就像一个怨妇,开口就对刘兰芝连讽刺带挖苦,一句“贺卿得高迁!”入木三分地画出了这个懦弱男人的自私和阴暗心理。在他眼中,他把刘兰芝看作是一个不守誓言、攀高踩低之人,认为刘兰芝抛弃了他。而对之前他抛弃刘兰芝的事绝口不提,更绝口不提之前他接兰芝回家的承诺。要说失信,也是他失信在前啊!但焦仲卿却一点也不自责,而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痛责刘兰芝,把自己装扮成信守承诺的磐石,把刘兰芝说成旦夕毁约的追名逐利之人,最后还抛出了“卿当日胜贵,吾独向黄泉!”的狠话。正是这句话,逼得刘兰芝投湖自杀,以死明志,以死洗刷焦仲卿强加在她身上的道德污点。
可笑的是,就连死,焦仲卿也要让刘兰芝先死。等到确认刘兰芝死后,焦仲卿还迟迟不死,在庭树下徘徊良久,才自挂东南枝。
至此,在焦仲卿母子的内外夹击下,一个才女刘兰芝香消玉殒,一个懦弱男人绝望而死,一个专横的婆婆家破人亡,独自品尝自己亲手酿成的苦酒。
焦仲卿刘兰芝的悲剧,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性悲剧,与爱情无关。至始至终,焦仲卿都没有把刘兰芝当做自己的爱人看待。拥有时不懂得珍惜,撂下她独守空房;母亲百般刁难甚至要赶兰芝回娘家时,不抗争无作为,狠心将兰芝送回娘家,只是给了兰芝一句轻飘飘的根本无法实现的承诺;当兰芝有了好归宿时,不是祝福她,而是拉着她一起走向毁灭。这样的焦仲卿,怎么能说是爱刘兰芝呢?焦仲卿的心里,无非认为刘兰芝生是焦家人死是焦家鬼。自私阴暗、懦弱无能的他,给不了刘兰芝好的生活,也不愿意别人给予刘兰芝更好的生活,因为刘兰芝是他的女人,岂容他人染指。究其根底,他是得不到便毁灭的渣男一枚。
至始至终,刘兰芝都没有看透焦仲卿。她美丽、能干、聪慧,却单纯、善良、痴情。她原谅焦仲卿对她新婚的冷淡,原谅婆婆对她的无端刁难,原谅焦仲卿毫不作为顺从母亲遣她回娘家的懦弱,却被丈夫一句轻飘飘的承诺送上了不归路。她的一生,被冷落,被刁难,被抛弃,被逼迫,被逼死。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以殉情的姿态完成了自己人生的最后造型:活成了焦仲卿所希望的为他守节赴死的“好”女人。而她所为之献出生命的良人,却在她的人生里扮演了一个隐形凶手的角色。
如果说,这就是焦仲卿对刘兰芝的爱情,这爱情也太过狰狞了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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